亚洲杯决赛的前一天，我开着车摸索着向位于北京西郊的中国射击队基地进发。黄昏时分，领导和同事们的电话不停进来，全是关于中日决赛的事情。眼前的街道越来越熟悉了，一些标志性建筑唤起了我的记忆，突然正在过马路的一个女孩子让我意识到，应该是到了，那个表情甚至有一些木讷的女孩子就是赵颖慧。
上了射击宾馆的二楼，按照标牌的指引，找到了楼道尽头许海峰的房间。由于我的迟到，见面之初的气氛稍稍有一些尴尬，坐在窗前的许海峰应该是我熟悉的那个中年人，说话慢慢的，表情从不夸张，一切似乎都在他掌控之中，唯一与印象有差距的，就是他的白发好像并不像某一次电视里的那样多，后来聊起来才知道，头发是被染过了，４７岁的他实际上早已经是斑白了，而且头顶上的头发早已稀疏了。北京的西郊要比市内凉爽一些，加上是雨后，在难得的清爽天气里，我们的对话开始了。
现在看着这些臭小子打枪，有时候我是真生气啊，我要是不停下来，肯定现在也比他们强。
ＴＩＴＡＮ：听说您愿意在奥运会前对中国队参加的所有射击项目前景进行非常细致的预测，甚至可以具体到多少环？
许海峰：都是在瞎猜。我没有那样的本事，我是给所有参赛的运动员做了一本账，每个人都有个内部的指标，只要达到了即使拿不到奖牌也算是完成了任务，但是这个指标我是不会在赛前给队员们看的，我把这个指标叫做“正常值”。预测射击比赛那太难了，我敢肯定本届雅典奥运会，我们射击队肯定有金牌，但我不知道会落在谁的头上，三分之二的队员都有实力拿到奥运会的金牌，就看谁能打出来了。只要有３０％到４０％的人正常发挥，金牌就跑不了。射击比赛太残酷了，每届奥运会都会有四、五块金牌是在打完最后一发子弹之后才出结果的，很艰险的，上一届杨凌那块金牌，包括１９９２年王义夫那块，都是这么赢的。悉尼奥运会，女子气步枪的金银牌之差只有０．２环，什么概念？总共５０发子弹的比赛，最后平均下来，只赢了０．０１毫米。
ＴＩＴＡＮ：射击比赛似乎只意味着最后的结果，过程好像没有什么门道可看？
许海峰：大家还是看比赛太少了，一旦你带着感情色彩去看比赛，那个过程也许你的心脏都会受不了的，观众其实要比选手难熬，更难承受，因为队员就是一枪一枪地打，没法计算对手的情况，所以很多比赛直到最后一枪打完了，有些选手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拿了金牌，只有看教练的手势才明白过来。再一个，射击这个项目是长寿项目，可以是一生的选择，你像王义夫已经是第六届了吧。还有比他更棒的，在王义夫那个项目上，瑞典的斯卡内维尔都七十多岁了，还在打呢，就我知道他已经参加了１０届奥运会了。洛杉矶奥运会，我拿金牌那次，他拿了银牌，你不知道吧，他是１９７２年慕尼黑奥运会的金牌获得者，绝对是悉尼奥运会当中资格最老的运动员了。
ＴＩＴＡＮ：那您为什么放弃了？
许海峰：我是没办法啊，１９９３年，发现视网膜病变，挺厉害的，不得不放弃，要不我现在肯定还在打。就是得了病后，我在１９９４年还得了世界杯赛和亚运会的冠军，后来真是力不从心了。对射击我是花了不少的心血啊，我的技术很特别，我很稳定，别人都是手指搭在扳机上瞄准，你知道男子手枪扳机的压力只有２１克，很容易走火。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要等到进入瞄准区之后，才搭上扳机，所以我即使是走火了也得是９环，甚至是１０环。现在看着这些臭小子打枪，有时候我是真生气啊，我要是不停下来，肯定现在也比他们强。我２５岁才练射击，练了两年零一个月就拿了奥运会冠军，中间还有三个月没练。我下过乡，在供销社干过，和其他运动员比起来，我处理问题的能力比他们要强。
ＴＩＴＡＮ：结束运动员生涯转而当教练是很自然的选择吗？
许海峰：教练迟早是要当的吧，除了射击我对别的事情既没有兴趣更没有热情。我下来那一年，正好国家射击队女子手枪教练退休了，我正好顶了上去。当时，接这个项目压力很大，一直是优势项目，１９８４年洛杉矶奥运会就计划拿金牌，可是连着汉城和巴塞罗那奥运会都没能成功。１９９６年，我当教练之后拿了金牌，上一届陶璐娜又拿了。现在又让我干总教练，我不愿干，我只想带好女子手枪就行了，可是领导偏让我参加竞聘，一竞还就成了。累人啊！既要管着全队的事情，还得自己带队员，你看我这头发都快掉光了吧。
至于说赵颖慧，早在１９９９年５月份，我就说过她拿不到悉尼奥运会的金牌。
ＴＩＴＡＮ：当总教练是不是奥运会的夺金压力太大了吧？
许海峰：我们射击队肯定会有金牌，这大家放心。最初体育总局的指标是三枚金牌，我们做了工作，最后减为两块了。这不是在推卸责任，我们肯定尽力多拿金牌，金牌谁不想拿啊。签两块金牌，压力会小一些，水平发挥就能正常一些。你知道我们射击每届奥运会都是打头炮的，代表团很看中开门红，我不会给运动员们压力，最初三天的比赛都叫开始阶段，只要这三天拿到金牌，我们就算是为代表团开了个好头。
ＴＩＴＡＮ：上届奥运赵颖慧被寄予厚望，但没能夺得首金。刚才我在路上看到她，觉得她现在有些蔫，这正常吗？
许海峰：其实我们射击运动员都是这样，外表显得很木，这是正常的。现在队里状况良好，很平稳。大赛之前一旦紧张了，就容易话少，吃不香睡不好，和一般人一样。这一届和以往各届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我们不把金牌的指标具体到人，其实不管是谁拿了，只要拿了还不是都算到我射击队的头上。我今天开会还告诉队员们说，你要明确指导思想：想争冠军还是想发挥水平？至于说赵颖慧，早在１９９９年５月份，我就说过她拿不到悉尼奥运会的金牌。
ＴＩＴＡＮ：为什么？
许海峰：那个时候，她太顺了，她“太疯了”，什么也包不住她了，加上年纪太小了。悉尼奥运会之后，她的情绪非常低落，找我谈话的时候甚至表示，她不想再练射击了，她的理由是我的竞技状态这么好，拿了那么多重要赛事的冠军都不能拿奥运会的冠军，今后的水平也不过如此了，拿奥运会金牌会更难了。我鼓励她，告诉她一定要坚持，我认定她只要再参加两届奥运会，肯定能拿到金牌，这是一个概率的问题。这届奥运会，她的表现应该不错吧。现在她成熟了，比以前也聪明了，她喜欢找我谈话。
ＴＩＴＡＮ：您刚才谈到目标是至少两块金牌。对于普通观众来讲，陶璐娜的名字肯定非常熟悉了，她会是夺金的重要人选吗﹖她是您亲自培养出来的奥运冠军，在赛前还需要作深入的交流吗？
许海峰：当然需要了，她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上届奥运会她是一种心态，现在的变化很大，这届奥运会要想拿金牌，对她来讲蛮难的，希望不太大。
ＴＩＴＡＮ：她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开始防碍她成为那３０％发挥正常的运动员？
许海峰：应该是。如果按照她的技术水平和基础，她还有希望，但她心态变了。她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和以前不一样了。
ＴＩＴＡＮ：您什么时候发现她的变化？
许海峰：变化很慢，应该是一年一年的。我早就提醒过她，你要说变化在哪，好像一时还说不清楚，但我就是觉得她有变化。
ＴＩＴＡＮ：这些变化是防碍了她的生活，还是防碍她再次拿到奥运冠军呢？
许海峰：当然不会防碍她的生活，甚至变化都是很正常的，但她身上的一些东西在防碍着她拿冠军。四年前拿冠军前，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教练说什么就怎么去做，很死心塌地听，那时候她真是死心塌地去做。如果说现在的变化，那就是当时傻傻的，现在“鬼”一点了。她要还是像四年前那么做，金牌还能拿。运动员要想再拿冠军，付出的要更多了。我和陶璐娜配合很久了，很默契了，什么时候我该和她说话，该提醒她些什么都已心领神会，她有时候打得不好，也会主动下来和我交流，其实交流也不过是几句很简单的话。我力求在比赛中尽早发现问题，要把问题及早堵住。有时候，我会把她叫下来，就是让她自己冷静一下。
干总教练太累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坚持到２００８年。当这个总教练，绝对是少活十年。
ＴＩＴＡＮ：距离奥运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您现在最为担心的是什么？
许海峰：（沉吟片刻）还是怕出事吧。担心又担心，还是出事了，你看杨凌不就是伤了嘛。三、四个月之前，我们就提醒队员要注意身体，注意训练中保护自己，真是怪了，杨凌就是打羽毛球，跟腱就折了，在他之前，我们一个中心副主任也是在这块场地上打球，同样的伤。其实，杨凌冬训时一直在打羽毛球，好好的，这时候出事，我们就丢了一个夺金的希望，就２６个名额。好在是报名截止日期前三天，他伤了，我们紧急做了补救措施，又报了一名运动员。大赛之前的奇怪事真是防不胜防，还有些事情我现在也不好说。到了雅典也得担心意外，那时候就怕伤病了。
ＴＩＴＡＮ：每支运动队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被打上总教练的个人色彩，您给目前这支中国射击队带来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许海峰：客观讲，整体实力比以前强了，夺得奖牌的面更广了。另外一个大的变化是，全队逢大赛不像以前那么负担沉重了，我们不会逼死哪个运动员唯一的评价体系就是你是不是发挥出了正常的水平。我还是那个观点，只要我们３０％的项次发挥正常，我们就都解脱了（奥运会共有２９个项次）。你要是在奥运准备期最后引导不好的话，四年的准备也就全废了。
ＴＩＴＡＮ：现在的运动员不可能不受金牌和经济利益的诱惑，这些念头会不会在比赛中影响到他们的发挥？
许海峰：不想是不现实的，但比赛里就别再想了吧。我们跟队员们说，要想这些就早点儿想，提前四年想，运动员到什么时候就得想什么事。我们是完全封闭集训，要求队员们不要看任何有关奥运会的报道，我们没订任何报纸，队员们也很自觉，不在电视里看到奥运会的报道，自动就转台了，没必要让他们分心，也许一句话就会让他们心态失衡，四年的准备全废，吃亏的是你自己。前两天，有队员问我“别的队奥运会都赞助手机，我们怎么没有？”我就告诉他，这事情你不用担心，只要有肯定给你们，别为个手机再分心了。我们射击队是要收手机的，我们不是不允许运动员用手机，电话由教练统一管理，有什么事要打电话，尽可以找教练。我们主要是堵晚上１０点熄灯以后的这段时间，怕队员躲在被窝里打电话、发短信。
ＴＩＴＡＮ：外国队的管理是这样的吗？
许海峰：肯定不是。但是我们的成绩比他们好啊，我们会跟队员们讲道理，是为他们好，要不然丢了眼看到手的金牌那不就是终生的遗憾嘛。年轻人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有所建树，老了会后悔的。
ＴＩＴＡＮ：奥运会您会有怎样的选择？
许海峰：我别无选择。但干总教练太累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坚持到２００８。当这个总教练，绝对是少活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