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匹克回到故乡。4年后,奥运会将第一次前往另外一种文明的故乡。人类历史上两个反差最强烈的文明,中华文明和西方文明的源头,从来没有如此紧密地拥抱对方。
中华文明灿烂辉煌,可是说到奥林匹克理想,咱们的老祖宗还真一时打了盹,疏忽了这一块。
1993年,中央电视台第二起跑线栏目的主持人张泽群听说我要去蒙特卡洛报道北京第一次申办奥运会的活动,便来采访我。他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奥林匹克到底是什么?
我说,奥林匹克是另外一种文明的产物,是让人类超越普通,自我升华的一项活动。
节目原汁原味地播出了,但是张泽群后来告诉我说,其实他和他的同事们谁也没听懂我的话。这也难怪,两个完全不同的文明,要想立刻了解对方,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当时有不少的新闻单位都走上街头,询问市民支持不支持北京申办奥运会。他们得到的结果是,市民接近百分之百地支持申办奥运会,但是支持的理由却五花八门。有的说奥运会能改善北京的交通;有的说奥运会有助于治理北京的污染;有的说他的家有可能拆迁,因此住房面积可能得到扩大;有的说,奥运会能带来滚滚商机,想不发财都难;有的说北京办奥运会可以展示古老的中华文明,可以让世界了解中国的巨大变化;也有的说,中国健儿在家里比赛,可以赛出更好成绩,振奋人心,扬我国威。
那么在古代希腊人和现代希腊人的心目中,奥林匹克又是怎样一种理想呢?
中华文明是脚踏实地的文明,而希腊文明则是充满神话故事的文明。奥林匹克的起源,最早就是从滚滚诸神们开始的。
奥林匹克一词,来源于希腊的奥林匹亚山。那里是希腊神话中,群神聚居的仙境。在所有的神中,宙斯的地位最高。在奥林匹亚山上就有一座他的庙,那是希腊人在五世纪时修建的。根据庙里墙上和柱子上雕刻的文字记载,发明运动会这种玩意儿的是各路神仙和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们。
早在公元前五世纪,希腊的抒情诗人平达在他的《奥林匹亚颂》里说,有一个叫珀罗普斯的神从小亚细亚来到伯罗奔尼撒半岛,参加由波罗奔尼萨比撒王所组织的竞赛活动,主要的项目是战车对攻。珀罗普斯在比赛中杀死了比萨王,后来又娶了他的女儿。为了纯净自己的灵魂,同时也是为了答谢诸神对他的保佑,珀罗普斯创办了一次竞赛活动,那是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前身。
在奥林匹斯山下的大平原上举办的第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可以回溯到公元前776年,距今刚好2780年。因为竞赛的目的首先是表达对神的敬畏,参赛者所能得到的最高奖赏不过是一个橄榄树枝编制而成的花环。
来到希腊以后,我们看到了大名鼎鼎的橄榄树,它可能是希腊诸多树种里最“土气”的一种。除了细瘦干巴的树干外,叶子和果实都是暗绿色,而且小小的,既不华贵、也不气派,更谈不上漂亮。
除了比赛的成绩外,古代奥运会的参加者们,更加看重的是奥林匹克价值本身。希腊人把这种价值归纳为:“高尚竞赛,努力平衡自己的身体、意志与心灵。”为此,他们为奥运会设立犹如宗教仪式一般的“奥运会程序”,其中许多程序一直沿用到今天。比如,奥林匹克圣火、火炬接力等。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复活以后,国际奥委会又增加了奥林匹克信条、会歌、会旗、誓言等诸多仪式。
最重要的程序是奥林匹克停战。每当举办奥运会的时候,交战的双方必须停止战斗,以保证双方的人员都能正常参加奥运会。在古希腊人看来,奥林匹克是大事,战争却是小事。这样的价值观,不知道除了希腊人外,还有别的什么人能够认同?
基督教兴起后的公元393年,罗马皇帝西欧多修斯认为希腊人对于奥运会过于热衷,有异教徒的意味,一纸命令,废止了这个延续了1200多年的体育盛事。
奥林匹克运动场的遗址,渐渐被河沙所掩埋,直到1766年,才被重新发掘出来。这一发现激发了希腊人复活奥运会的热情,并最终促成了第一届现代奥运会在1896年举行。
法国人顾拜旦被尊崇为现代奥运会的创始人,而希腊人民为奥运会复活所做出的贡献,却很少有人提及。首先提出复活奥运会想法的人,是希腊诗人索特索斯。居住在布达佩斯的希腊富翁扎帕斯被诗人的想法深深触动。他自己出钱,办了一个融合农业、工业生产和体育活动的综合奥运会。那是奥运会的第一次复活。
居住在伦敦的希腊诗人和语言学家维凯拉斯听说有关人士已经决定将第一届现代奥运会安排在巴黎举行(1900年),便作了大量的说服工作,争取到第一届现代奥运会提前到1896年在雅典举行。就是这个维凯拉斯后来当了国际奥委会的第一任主席。
争取到奥林匹克回故乡当然是件好事,但是当时的希腊并不富有。十万雅典人民全体动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第一届现代奥运会的体育场帕纳辛奈科体育场就是希腊人乔治·艾弗罗夫自掏腰包资助修缮的。
从古希腊奥运会到现代奥运会,1300多年的时间里,奥运会始终坚持了希腊人所开创和所坚持的崇尚人格境界升华,反对物欲刺激的传统。直到80年代中期,为钱比赛的运动员,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职业运动员,都被奥林匹克运动所不齿、所排斥。
英国的一家报纸刊登了一个业余高尔夫选手的照片,记者和编辑都没有注意到,选手的口袋里露出了某个产品的商标。这让那名选手极为恼火,他怕别人怀疑他是职业球员,靠打球谋生。于是他起诉那家报纸,并且赢得了官司。这个案子后来被英国广播公司BBC收入了培训员工的教材里。
高贵的奥林匹克理想,有的时候要付出极为昂贵的代价,最典型的一次就是1976年加拿大蒙特利尔奥运会。他们先后申办5次,最终为了追求15天的高贵理想,当地纳税人背上了近20年的债务。
1984年,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美国人尤伯罗斯第一次把举办奥运会变成了一个可以赚钱的事情。本来已经濒临破产的国际奥委会,在短短的20年间,变成了最富有的国际组织之一。然而国际奥委会并没有因此而放弃重理想而轻物欲的传统。跟国际足联、NBA等职业体育组织不同,国际奥委会《奥林匹克宪章》明确规定:“比赛区及其上空,不得有任何形式的广告宣传。”仅这一项,国际奥委会要损失多少钱,大家可想而知。
国际奥委会接受商业化并不是背弃奥林匹克理想,也并非以营利为终极目标,而是在目前商业社会的大环境下被迫采取的权宜之计。
希腊人依然在不屈不挠地追寻着他们的奥林匹克理想。雅典奥运会组委会的口号之一就是:奥运回家乡,展现真精神。
希腊是一个只有一千万人口多一点的小国,雅典的人口则只有300多万。根据最新的官方数据,为了举办好这次奥运会,希腊将总共投入60亿欧元,占到希腊GDP的17%。换句话说,希腊人辛辛苦苦干一年,总收入的17%,都奉献给奥林匹克理想了。
“9·11”后,世界反恐任务艰巨,希腊投入了创纪录的12亿欧元用于保安工作,比上一届多出5倍。而谁都知道,反恐形势的严峻,并不是希腊人造成的。希腊人民却以奥林匹斯山一样的宽阔胸怀,默默地承受了别人种下的苦果。
奥林匹克运动的主体从神发展到贵族;又从贵族发展到平民。然而奥林匹克的理想,始终都没有变。悉尼人,雅典人都用他们高贵的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宙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万神之神。为了找到世界的肚脐眼儿,他在世界的两端同时放飞了两只老鹰,让它们迎面对飞。两只鹰在希腊的德尔菲相遇,宙斯就宣布那里是世界的中心。希腊人在世界的肚脐眼上为光之神阿波罗修了一座庙宇,以示彰显。
在科学不发达,人们的地理知识有限的时代里,任何地方的人都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罗马教廷为了维护自我中心的感觉,不惜残酷迫害坚持日心说的科学家伽利略。就连日本的广岛一带,也有好大的一片地区叫“中国”。那里的银行,就叫“中国银行”,跟我们的中国银行,一字不差。
地球是圆的,那里都是中心,那里又都不是中心。奥林匹克五环让世界所有的文明都在平等的层面上环环相扣,相互支撑,也相互渗透。对于来自希腊文明的奥林匹克理想,也许我们一时还很难原汁原味地理解它,不过,至少我们可以清晰地知道,那些东西是跟奥林匹克理想格格不入的。(完)